“那是你的一己之見！”諦聽像被踩著了尾巴一樣跳起來，“這世間哪有人真的為了情情愛愛要死要活的，除了情愛難不成便沒有別的活法了麽！又不是沒了那麽一個人便活不下去，那之前沒有遇到那個人怎的就活下去了呢！”他氣呼呼地下定論，“要我看吶，那杜家娘們傻，你解軼更傻！”守著那麽點執念等了百年千年也不肯放棄不是傻又是什麽？

解軼沒有多費口舌與他爭辯，只是擡眼一掃諦聽便像被戳破了的氣囊一樣懨懨地消停下來。

他知道自己這通脾氣發得太沒有道理，別人如何輪不到他的置噓，但他聽得出解軼言語中對沈栁的指責，好像他應該一輩子郁郁寡歡地活著或者幹脆跟著杜小姐去死才算情根深種，聯想到解軼本身，諦聽便知道了，這只妖怪給自己造了座囚籠，囚籠裏鎖著所有過往的回憶，只要是觸及過往的一切他都會不管不顧地往裏面鉆，只要那是關乎陸時遷的一切，卻下意識地不去想那個人是陸時遷還是午子彥。諦聽聽到這套說辭便下意識想反駁，脾氣一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什麽話也說得出口，他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等到解軼眼睛一掃他脖子一縮也就慫了，反正麽，他一直在這只妖怪面前都是慫的，已經沒臉可以丟了。

“說來，有只妖怪比我更傻。”

那是一只白毛小鼠，解軼已經忘了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她，當時間太長的時候日子本身便失去了記住的意義，他一邊記著一千年的時限一邊又不去把發生的事與日期對號入座，能夠記住某一件事已是難得。

她的名字叫舒圓，從有記憶起便在一處藥寮度日，藥寮裏漫不見天日，各種枝端尾末蟲豸甲殼分類堆放，散發著濃濃的一股藥材特有的香味，經年不散。她一只小妖怪在裏面肆無忌憚地玩鬧，偶爾有藥童進來識藥取藥時便跟在他們身後人雲亦雲地念著阿魏，味辛性平，治心腹冷痛。瘧疾，脹氣。君遷子，味甘，無毒，止消渴，去煩熱，令人膚色潤澤，悅人面，呀——這個可以啃啃。時日飛逝大多數藥材都被她牢記心裏，她又不是個閑得住的，空閑了無趣了便往旁邊的醫廬鉆去，那裏住著一位告老還鄉的禦醫，屋裏珍藏著各種疑難雜癥，毒癥醫治的書，舒圓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短短幾年一屋子的書被她翻了個透，記了個遍。

醫廬不遠處是一處看起來漂亮非常的院子，內裏卻是陰森可怖，關著形形□□的人，他們日夜哀嚎著□□著受著各種刑罰，身上的傷口潰爛了也沒人醫治，新傷覆著舊傷，在絕望中掙紮著乞求一線生機。到最後一張草席裹著體無完膚的屍體在深夜拋到山上任餓狼啃噬。

只有一個人在最裏面的牢房裏關著，不叫喊也不說話，他不用像別人一樣終日受刑，一身破爛的衣服剛好蔽體，下身用一張看不清顏色的大氅蓋著，看著好像完人一個，只有舒圓知道，那張大氅下的兩條腿因為之前終日浸泡在汙水中已經潰爛發臭甚至露出森森白骨，黑紅的腐肉裏有白色幼蟲鉆進鉆出進行著屬於它們的饕餮盛宴。

但他一張胡子拉碴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憤怒不甘，他用尖銳的石子在墻上作畫，舒圓看了一眼，幾條彎彎曲曲的線，幾個像山丘一樣的起伏，上面標滿了地名，舒圓看得頭暈，不知道那人怎麽每日畫得如此全神貫註。

有一天舒圓不小心踩到一根小棍子，肉圓圓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幾圈滾到了那個人面前，一人一鼠大眼瞪小眼地看著，舒圓一顆心跳得生劇滿腦子都是要死要死要死被他看到原型了怎麽辦怎麽辦，完全忘了自己是只妖怪完全不必懼怕手無寸鐵還半身不遂的人。

那個人卻發出低沈的笑，伸出手彈了彈她的尾巴，把她捧在手心裏，道：“難得有只可愛的小東西在這地方陪我，餓了麽？”他把她放在獄卒送來的一碗米飯裏，比其他牢房的飲食要好很多，至少糙米飯還不是餿的，但還是難以下咽得很，舒圓吃得痛苦，還得裝出一幅哎呀好久沒吃到東西了呢用爪子扒到嘴裏，別提多痛苦了。

把一碗飯塞沒了一個窟窿，舒圓拖著尾巴蹦下那只破碗，聽得那人用好聽的聲音說道：“以後餓了便來找我吧。”正要點頭，又想起自己是只老鼠，便甩了甩尾巴表示聽到了，揚長而去。

舒圓沒有那麽聽話，她不餓也去找他，看他淡定自若地在墻上寫寫畫畫，一看便是一整天。偶爾畫累了便逗她，一聲聲地叫她：“風絮。”這是他給她取的名。舒圓在老禦醫家翻了很久才翻到一本書上面寫著“未若柳絮因風起”，心中很是得意。

舒圓在梨園聽過很多戲劇，才子佳人的故事總是層出不窮，終逃不過兩情相悅相守百年的結局，情情愛愛咿咿呀呀地唱滿了整場劇，換湯不換藥卻還是引得人追捧。

舒圓想，她也遇到她的才子了。他願意在他只有一碗飯的時候讓給她吃，他為她起名風絮，風絮風絮。可是她還不知道他的名。這不公平！

很快她便知道了他的名。

除了獄卒不曾有其他人來過的牢房來了一個人，渾身裹在黑布裏看不清面目，他站在牢外，動情地喊著：“長孺……”

舒圓覺得這個名字很是耳熟，正絞盡腦汁地回想著，面前的人猛地擡頭，舒圓盯著他不肯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這才發現那雙對著她時布滿溫柔笑意的眼睛竟然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銳利時刻，仿佛任何偽裝遮掩在他眼裏都會被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只剩下□□裸的真實。

他笑，絡腮胡子被牽扯著劃開一個弧度，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只是舒圓莫名地聽出冷意：“怎麽？知道我把天下版圖畫好，迫不及待地來要我命了？將死之人何須勞煩陛下前來走這一趟。”

“你我兄弟相稱一場……”

“正是因為我太目無法紀敢與天子稱兄道弟才落得這般下場不是？”

“朕是皇帝。”

言下之意他也是無奈之舉。

孫長孺一聲冷笑：“你若是能再多些耐心，再等上那麽幾年，這天下一統又有何難？怪只怪你太過心急，你太過了解我，即使我落得這般田地也斷不甘心大業將成時功虧一簣，便是淪落為階下囚也會把這版圖交給你。只是你有沒有想過，將我的心血由他人操作，少說二十年內也無法完成，便由我來五年內便可如願以償，只是你忍不了。”

那人嘆了一聲：“長孺啊，那些人已經在說，你比朕更適合那個位置，朕的一切都是你給的。”

“呵，難道不是？”

他一雙眼睛明明白白寫著諷刺，激得外面的人一陣氣促卻又很快冷靜下來：“多說無益，九泉之下你只管安心，朕一統天下之下必會燒書告之與你！”

說罷拂袖而去。

一時間牢房裏充滿凝滯的壓制，讓舒圓有些無所適從，她一扭身鉆上了孫長孺的手心，瘙癢的觸覺引得他失笑，破壞了一室的沈悶：“你呀你呀，一會兒不理你你便撒起嬌來。”

舒圓得意地掃了掃尾巴。吱吱地叫。

孫長孺把她籠在手心，便對著那塗滿了的墻發呆。

舒圓心中不安，扭身跑回藥寮，晌午回來的時候剛好碰到獄卒送來牢飯，她嗅覺向來靈敏，一聞便知道那飯有問題，一個箭步竄過去想著把瓷碗碰倒卻被孫長孺眼疾手快地揪著尾巴倒立起來，只能著急地吱吱亂叫。

那個溫柔的男人聲音帶著笑意：“這可是我的上路飯，你卻是不能吃的。”頓了頓，他說，“風絮，以後你肚子餓了只能到別地尋吃的了，孫長孺照拂不了你了。”

說著他把瓷碗拿了起來：“左右今後都是廢人一個，與其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中度過餘生，不如就此撒手西去。橫豎在世人眼裏，孫長孺早就死了。”

舒圓不安更甚，一個奮力掙脫了孫長孺的手顧不得其他化作人形一個手刀劈下去，孫長孺只來得及看到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便暈了過去。

舒圓趕緊把剛剛去藥寮拿來的一顆假死的藥給孫長孺餵下去，又弄了些雞血沾在孫長孺七竅，做出中毒身亡的模樣，看著孫長孺的呼吸逐漸消失，這才奔出牢房咬了獄卒一口惹得他追在身後敲打一路引到了孫長孺牢房處，見得孫長孺已死獄卒松了一口氣，喜滋滋地去回命。

當天晚上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用一張草席裹住了孫長孺的屍體一舉拋到後山去。

一只圓滾滾的白毛小鼠窸窸窣窣地跟在他們身後，等人一走月光倒映下的鼠形身影慢慢變大成了人形。

舒圓一把把假死過去的人扶了起來，往山下一處小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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